黄浦江的潮声第28章 断弦
“嘣——!” 胡琴的弦断了。
断裂的丝弦像条银蛇弹在沈玉楼手背上留下道细细的血痕。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戏台中央那个旋转的身影眼神发直。
台上的花旦正唱到《霸王别姬》的“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水袖翻卷如流云眼波流转间竟有几分虞姬的决绝。
可沈玉楼看得分明那水袖遮面的瞬间花旦脖颈左侧露出块月牙形的疤痕——和当年被他推下河的阿楚一模一样。
“玉楼哥发什么呆呢?”师弟撞了撞他的胳膊“这‘青老板’可是头回登台嗓子亮身段绝听说后台求见的富商能排到巷尾。
” 沈玉楼握紧断弦的胡琴指节泛白。
不可能阿楚当年明明没气了他亲手把她拖上岸时身子都凉透了。
那年他才十六跟着戏班班主学胡琴阿楚是班主捡来的孤女总爱扒着后台的柱子听他练琴说长大了要跟他学唱虞姬。
可那天班主赌输了钱要把阿楚卖给粮商做妾。
他护着阿楚争执间把她推搡到河边脚下湿滑阿楚一声尖叫就没了影。
戏台上的青老板已换了装扮正唱《游园惊梦》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声腔婉转台下掌声雷动。
沈玉楼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般震得耳膜发疼。
散场后他鬼使神差地绕到后台。
卸妆的青老板背对着他正用帕子擦拭脖颈那块月牙疤痕在镜中若隐若现。
“姑娘的疤痕……”他声音干涩“是天生的吗?” 青老板转过身眉梢挑了挑眼底带着戏文里的慵懒:“沈先生是想问这疤是不是被人推下河撞的?” 沈玉楼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你……” “我没死。
”青老板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被个老渔婆救了嗓子灌了水哑了三年。
后来学戏师傅说我这嗓子唱不了青衣只能练花旦的假声。
” 他当年为何不找她?沈玉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当年他吓得跑回了家第二天再去河边只捡到阿楚常戴的那只银镯子上面刻着个“楚”字。
他把镯子藏在琴盒底层藏了整整十年。
“沈先生的胡琴拉得好。
”青老板拿起桌上的胭脂指尖蘸了点往唇上抹“尤其是《夜深沉》当年总听你拉说要配我的虞姬。
” “阿楚……”他终于叫出这个名字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琴盒上。
“别叫我阿楚。
”她放下胭脂眼神冷得像冰“我现在叫青黛。
” 接下来的日子沈玉楼总去戏班捧场拉琴时眼睛就没离开过青黛。
师弟劝他:“哥她可是戏班老板的摇钱树听说跟粮商赵老板走得近你别趟这浑水。
” 他却像着了魔把攒了十年的积蓄全换成了戏票只盼她能看自己一眼。
直到那天他在后台撞见赵老板拉扯青黛肥腻的手往她腰上摸:“唱得这么好不如跟我回府天天给我一个人唱。
” 青黛没躲只是笑:“赵老板舍得把粮仓的地契给我吗?” “你要地契做什么?”赵老板愣了。
“当年害我落水的人如今靠着你家的粮店发了财我得把他抢回来呀。
”青黛的指甲划过赵老板的脸笑得娇媚“就像抢你的地契一样。
” 沈玉楼的心猛地沉下去。
他爹确实靠着赵家的粮店生意发家当年若不是赵家借粮给他爹周转沈家早破产了。
他冲进去推开赵老板青黛却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沈先生多管闲事是怕我真抢了赵家的地?” “阿楚我错了。
”他抓住她的手腕那道疤痕硌得他手心发烫“当年我不是故意的我找了你整整十年!” “找我?”她笑出声“你是怕我活着回来戳穿你爹挪用赈灾粮的事吧?” 沈玉楼如坠冰窟。
他爹当年确实负责过赈灾粮账目一直含糊不清他从未细问…… 夜里他撬开爹书房的暗格果然找到本泛黄的账册。
上面记着某年某月“挪用糙米三千石换银钱给玉楼捐官”旁边还粘着张纸条:“阿楚那丫头不能留恐泄事。
” 原来如此。
他以为的意外竟是爹为了掩盖贪腐故意让人把阿楚沉了河。
而他那一推成了帮凶。
第二天他抱着账册去了戏班却被拦在门外。
班主说青黛跟赵老板去了码头要乘船去苏州。
他疯了似的往码头跑远远看见青黛站在船头赵老板正给她戴金镯子。
船要开了他跳上旁边的小渔船嘶吼着:“阿楚我知道错了!账册我带来了我去自首!” 青黛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得像水。
她摘下赵老板给的镯子扔进江里突然扯开嗓子唱起来不是戏文是当年他教她的童谣:“月光光照河塘阿楚嫁个胡琴郎……” 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像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船渐渐远了青黛的身影越来越小。
沈玉楼瘫坐在渔船里把账册塞进怀里任由江风吹乱头发。
他知道这账册送出去沈家会完他也会完。
可他更知道有些债必须用一辈子来还。
就像那根断了的胡琴弦哪怕接起来也永远留着道疤在每个月圆的夜里隐隐作痛。
后来沈家果然倒了。
沈玉楼没去自首而是拿着账册找到了巡按陪着爹一起上了刑场。
临刑前他听见台下有人唱那首童谣抬头看见个穿青衫的女子站在人群里脖颈的疤痕在阳光下闪着光。
他笑了像个终于卸下重担的孩子。
风吹过仿佛又听见胡琴拉响《夜深沉》琴声里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扒着后台的柱子眼睛亮晶晶地问:“玉楼哥等我学会虞姬你会一直为我拉琴吗?” 会的阿楚。
这一次断弦也没关系。
我用余生给你唱完这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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