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传第16章 老艄公番外
老艄公的船在忘川河上漂了快五十年了。
船板被河水泡得发黑裂缝里嵌着经年累月积下的河泥用指甲抠都抠不下来。
船头的豁口像颗掉了牙的嘴风灌进去时会发出“呜呜”的声响老艄公总说那是船在“念叨”念着那些坐过船的人。
最早不是这样的。
年轻时他有过一条新船桐油刷得发亮正午的太阳照在船帮上能晃得人眯起眼。
船帮上雕着缠枝莲花瓣的纹路里还留着刻刀的细痕那是他请镇上最好的木匠雕的准备当嫁妆的。
那时镇上人都喊他阿水说他撑船的样子比鱼还灵——竹篙在他手里像有了魂轻轻一点船就能滑出老远连水波都追不上。
媳妇叫晚香是绣坊的姑娘。
阿水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绣坊门口的老槐树下她正踮着脚够晾在绳上的绢布银簪在发间闪像落了点月光。
她身上总带着皂角的香那是她每天用皂角洗头的缘故阿水觉得比河岸上的槐花香还好闻。
后来阿水总往绣坊那边撑船竹篙轻点船就泊在绣坊窗下。
晚香会推开窗递出个用帕子包好的热红薯帕子上绣着小鲤鱼是她刚学的花样。
“阿水哥等你攒够了钱咱就把船停在柳树下我绣面新帆上面绣对鸳鸯你看好不好?”她说话时睫毛会轻轻颤像停着只蝴蝶。
阿水那时总笑她露出两排白牙:“鸳鸯哪有鱼灵动?绣两条鲤鱼吧咱们的船得像水里的鱼一样自在。
”他还偷偷在船底刻了条小鱼盼着有天能让晚香看见可没等刻完瘟疫就过了河。
那年秋天的风是苦的带着药渣的味。
晚香躺在绣架旁脸白得像张宣纸手里还攥着没绣完的鲤鱼丝线在指间绕了三圈结打得死紧阿水后来用剪刀才剪开。
他把那条没绣完的鲤鱼绢布揣在怀里揣了三天三夜直到绢布上沾了他的汗味才敢轻轻展开——鱼尾巴刚绣了半片针脚细密得像鱼鳞。
阿水把新船凿了个洞沉进了河底。
他觉得那船太亮了晃得人睁不开眼配不上晚香苍白的脸。
后来他在河湾里捡了条破木船船板上全是虫蛀的洞他用麻线缠着棉絮堵堵了又漏漏了又堵最后船身倒像裹了层厚厚的痂。
船头磕出的豁口就是那时被礁石撞的倒像只永远张着的嘴能吞进所有想说的话。
他开始在忘川河上摆渡镇上人渐渐忘了“阿水”都喊他“老艄公”。
最早载过个穿蓝布衫的小伙怀里揣着竹绷子竹片边缘磨得光溜溜的一看就摸了很久。
小伙上船时手在抖阿水看他指缝里还嵌着丝线知道是个绣娘的相好。
“苏苏最不喜竹绷子扎手我磨了三天呢。
”小伙对着水面念叨声音轻得像怕惊着鱼“等她见了肯定会笑我笨。
”老艄公撑着篙没说话只是把船撑得缓些让小伙的话能跟着水流漂得远些。
小伙后来没再回来。
倒是半年后的一个雾天河面上漂来块碎竹片上面刻着个“苏”字刻痕深得发白发亮像用了全身的劲。
老艄公捡起来塞进船板的裂缝里那里刚好能卡住风吹过时竹片会“嗡嗡”响像有人在应。
又载过个姑娘辫子上系着红绳红得像庙里的平安绳。
她怀里抱个布包打开是半块桂花糕油乎乎的还冒着点热气。
“我娘说等我到了对岸她就把剩下的半块热好了等着。
”姑娘说话时总望着船尾红绳在辫梢晃像怕被水冲走似的。
船到岸时她把桂花糕掰了点扔进河里“给水里的鱼尝尝我娘做的可甜了。
”老艄公看见她扔糕时指尖沾了点糕渣她飞快地舔了舔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
那半块桂花糕后来落在了船板上老艄公捡起来时已经硬得像块石头。
他把它放进贴身的布袋里想着说不定哪天姑娘会回来找可直到桂花糕长出了霉点也没等来她。
老艄公从不问渡河人要去哪要找什么。
他知道忘川河上的船载的从来都不是人是念想。
就像二麻子每个月都来提着酒蹲在船头喝得酩酊大醉。
二麻子的媳妇秀莲走得突然没留下什么念想只留下块绣了半朵牡丹的帕子。
“李伯我好像看见秀莲了。
”二麻子的眼泪混着酒液往下淌滴在船板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她在槐树下摘桂花说‘阿麻你酿的酒太烈’。
”老艄公没说话只是把竹篙往水里插得深些让船晃得轻些免得晃散了二麻子的梦。
等二麻子哭够了他才从船尾摸出块干净布巾递过去:“擦擦别让秀莲看见你哭鼻子。
” 二麻子后来总来有时带块桂花糕有时拎壶新酿的酒。
他会坐在船头絮絮叨叨说他又学了个新花样把秀莲的旧帕子拆了重新绣成了荷包针脚还是歪歪扭扭像条爬不动的毛毛虫。
“你看这针脚”二麻子举着荷包给老艄公看眼里亮闪闪的“秀莲以前总笑我手笨现在我是不是进步了?”老艄公就应一声“嗯”手里的篙撑得又稳又慢让河水慢慢荡把二麻子的话泡得软些再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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